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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悦读九州】徐复观: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?

2014-04-22 九州出版社读书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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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所提出的论题,是哲学家、宗教家穷年累月所探求、教告,而又得不到结果的论题。我之所以提出这样空广旷阔的论题,是由希腊船王奥纳西斯之死所引起的一点感想。而这点感想,或者对生活在现代的人能提供一点反省的作用。


人和一般动物不同之一,是人不仅要求能生存,并要求能生存得有意义。生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,会由人的身份、地位、职业、教育水准及生存环境,而各有不同。但在这些不同中,有没有一种为一切人所共同的究极的意义呢?假定有的话,则由希腊船王死的情形所启发出来的,只能归结到人与人相互间的爱。


在宗教的世纪,以人能进入天国,与神同在,为人生的究极意义。但老实说,这是人死以后的究极意义,而不是人生在当前的究极意义。


知识、艺术、权力等等,都可以成为某一部分人的究极的人生意义,但不能成为大多数人所共同的究极的人生意义。进入到近代,人们对财富的观念,有了大的转变。在宗教世纪,认为有钱的人要进入到天国,比骆驼穿过针孔还要困难。但近代则财富一变而成为对人所作评价的标准。在相当长的时间,没有财产的人,便没有投票选举的资格。


假定财富大的人有意要进入天国,神父、牧师 们将会告诉他,你的财富,便是进入天国的太空船,比穷人会容易得太多了。因此,自十六世纪以来,金钱在有意与无意之间,被普遍承认为人生的究极意义。甚至可以说,近代的文明是追求金钱的文明;近代的人生,是追求金钱的人生。这不仅比天国的影响,更为普遍而深入,较之知识、艺术等,也更为普遍而深入。


至于事业、权力,哪一样能离开金钱。有金钱,便有事业;有金钱,便有权力。“金钱万能”,这是现实世界中的真理。但是,金钱并不等于爱。金钱有时可作爱的某程度的工具、媒介,可是金钱毕竟买不到爱,金钱便没有成为人生究极意义的资格。



上面的话,不是穷酸们自我陶醉的话。所谓人生究极的意义,不是指锦上添花的意义,不是指他物可以代替的意义,不是受不起生死患难的考验的意义。而是指其他意义都剥夺完了以后,只有此一意义是一直到死,都剥夺不掉的意义。是指其他意义,皆在此种意义基础上始能成立;此种意义消灭,其他的意义即随之消灭,但其他意义消灭时,此种意义并不随之消灭的意义。


因此,此种意义,乃是与原始生命胶固在一起而不可分;有此原始生命,便有此种意义。甚至原始生命已经结束,而随原始生命以俱来的意义,还由继起的原始生命在不知不觉中传承下去。这只能说是人与人间的根源的爱。而这种爱必然地首先存在于父子、夫妇、兄弟骨肉之间,推之以至朋友、社会。在父子、夫妇、兄弟骨肉之间的这种爱的破灭,即是人生究极意义的破灭,即是人生的破灭。


就金钱来说,当处于“有之则生,无之则死”的情景下,金钱几乎与生命可以画上一个等号,此时金钱对人生的意义最大。当凭借自己的体力劳动或精神劳动以换取金钱来维持家庭合理的 生活时,此时的金钱,成为人生意义中不可缺少的工具。人类有储蓄金钱的天性,但金钱积蓄的多少,常与人生意义成为反比例,除非能用在有意义的社会事业上面。假定因储积多了,由此而引起自己生活的堕落,引起子弟生活的堕落或引起社会大众的怨愤,有如最近报纸上,痛骂以拍下流无耻的电影来骗钱的人,则金钱变成了人生意义的敌人,使人成为没有人生意义的动物。


奥纳西斯以一个流浪少年,成为世界有数的富豪之一,除了有过人的才智外,当然是把金钱看作人生的究极意义去加以追求。他劝人每天少睡三小时以便加强自己事业的努力,正是追求这种人生究极意义的说明。但当他的独生子在一九七三年一月坐飞机遇难后,他的态度大大地改变了,他的八亿金元,此时对他来说,已不再成为人生的意义。因为他失掉了他心里的最根源的爱。


当这种最根源的爱不发生问题时,平淡无奇,不感到它在人生中所 占的分量。一旦这种爱破灭了,才知道这是自己究极的人生意义的破灭。一生所追求的亿万金元,在此究极的人生意义之前,变成一无意义。



从另一方面说,假定他的儿子死了,而他和美故总统甘乃迪的遗孀贾桂莲的夫妇之间,有真正的爱,也未尝不可给他以精神上的若干补偿。但他以在非洲猎奇的心理与贾桂莲结婚,正如美国某记者的报导,这是 “光辉灿烂的结合”,而不是爱情的结合。


所谓光辉灿烂,是在猎奇、虚荣与实利的错综心理上,涂上黄金和珠宝的产物。在人生没有遇到真正考验时,也会以这种结合来当作一种人生的意义。但当他独子死后,贾桂莲不能给他半点安慰;当他缠绵病榻时,贾桂莲却还在纽约逍遥。结果,只有自己的女儿陪在病房,死后只有挨着自己儿子的坟边埋骨。“木落归根”,他的根只是活着的女儿和死了的儿子,因为这是他的一点根源之爱。


当他要死未死之际,想到在大量金钱上建筑起的光辉灿烂的结婚,会感到这是人生最无聊的一幕自欺欺人的丑剧。何以故?因为他不是凭爱去得到贾桂莲,而是凭金钱去得到她。但再 多的金钱也买不到一滴半滴的爱,又谁知人生到最后时候所需要的却是爱而不是金钱呢?


从报上看,奥纳西斯死后,贾桂莲的表演,实在有些单调而茫然。死了一位彼此没有爱的丈夫,到底是解脱还是悲伤,恐怕连贾桂莲自己也弄不大清楚。所以她奔丧的表演,将是她这一生中最乏味的表演。她今后成为更加富有的寡妇,更成为上流社会中超级的名女人。但她似乎平生没有给任何人以爱,也不会从任何人得到爱。她的结果会和奥纳西斯一模一样。


孟子说 “仁者人也”。仁(爱)就是人。仁的消失,也即是人的消失。这意义太深远了。

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五日《华侨日报》


(本文选择徐复观《论智识分子》)

内容简介

本书是徐复观先生散见于各处的关于智识分子论文的结集,内容涉及智识分子的历史性格、立言处世、社会责任、学人之间的交往,以及不同历史时期,对历史发展起到重大推动作用的知识分子的人格魅力等诸多方面。此书对于把握中国智识分子的性格及历史、命运问题,对于从传统深处发掘儒家精神的内在生命力,把中国固有的人文精神传承并光大,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。


作者简介:

徐复观教授,始名秉常,字佛观,于一九〇三年元月卅一日出生于湖北省浠水县徐家坳凤形塆。八岁从父执中公启蒙,续在武昌高等师范及国学馆接受中国传统经典训练。一九二八年赴日,大量接触社会主义思潮,后入日本士官学校,因九一八事件返国。授身军职,参与娘子关战役及武汉保卫战。一九四三年任军令部派驻延安联络参谋,与共产党高层多次直接接触。返重庆后,参与决策内层,同时拜入熊十力先生门下。


在熊先生的开导下,重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心,并从自身的实际经验中,体会出结合中国儒家思想及民主政治以救中国的理念。年近五十而志不遂,一九五一年转而致力于教育,择菁去芜地阐扬中国文化,并秉持理念评论时事。一九七〇年后迁居香港,诲人笔耕不辍。徐教授于一九八二年四月一日辞世。他是新儒学的大家之一,亦是台、港最具社会影响力的政论家,是二十世纪中国智识分子的典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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